我搂着软枕疼得直吸气,乔莘气极反笑,手下使了力气,将药膏抹在我脚踝处。
“啊啊!疼疼疼——!”
“姐你轻点。”
乔莘瞪了我和小九一人一眼,“现在知道疼啦!你去惹那群地痞流氓的时候想什么了!?”
我撅起嘴不说话,心里算着小春什么时候才能把城西那家糖葫芦买回来。
“胳膊拿来。”
我憋了一包泪,“不拿,疼死了!”
小九握住我的左手:“疼就捏我的手,另一只胳膊必须得上药。”
我从来不会不给小九面子,哼一声把手扔进乔莘怀里。
乔莘冷笑一声:“她倒是听你的话。”
小九不吭声,只是握紧了我的手。
“啊啊啊!乔莘你就是想杀我!呜呜呜……”
实在受不了我的嚎叫,乔莘一伸手,把我的嘴巴掐住,我委屈得像一只待宰的鸭子
说实在的,我也有点后悔亲自动手,但当时脑子一热就冲上去了……
我不争气的眼泪哗啦啦地流。
乔莘翻了个白眼,“我去给你买甑糕。”
说着,她一撒手,下了马车。
我把半张脸埋在软枕里,有气无力的哼哼。
“姐姐,”
我扭头看这个明明不比我小多少,却总是叫我姐姐的小孩。
“下次不要这样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其实他们说的,倒也没错。”小九的声音像是极力克制平静后的低哑,“我确实是个…活在家族荣耀下的废人。”
少年肩膀瘦削,原本清冷如玉的面庞此刻显出些阴郁之色,他面无表情,像在说什么不相干之人的事。
话音落毕,他嘴边勾出的弧度却像沁了冰碴子,冷的我心下一软。
于是我一伸手,给乔莘她弟也掐成了鸭子嘴。
“别听他们胡说,世间的人贪婪者有、自私者有、愚昧无知者有、作恶多端者有,他们尚有改过自新、重头再来的机会,你只不过是无法行走,怎么就成了废人?”
我费力地坐起来,直视他道:“有人骂你,你就骂回去,有人凶你,你就打回去。有时候讲道理是没用的,拳头和刀剑才解决问题。”
左相家是出了名的书香世家,主母又是温婉贤淑的江南女子,想必没人同他说过这样的话。
“很多时候,只让世人敬你是没用的,愚昧的人敬你,却也妒你。你得让他们害怕你,觉得见到你便不敢抬头,直视你便是死罪,这才是他们最好的归宿。”
许是我的话三观奇特,小九愣了好一会儿。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,还想说点什么,未曾想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。
再清醒过来时,我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了。
屋子里静得很,小春不在。
我拖起疲惫疼痛的身体,出了门。
找了很久,才发现小春正跪在祠堂门口。
我娘在世时立过规矩,小春和别的丫头不一样,除了老爷、她和我,小春不用跪任何人。
所以岳氏若想为难她,只能让她跪祠堂。
毕竟她现在还只是个平妻。
平妻说得好听,在我眼里,就算我娘死了,她也就是个妾。
“小春,起来!”
小春回头,尚未起身,杨清舞不知从哪个角落冒了出来。
“杨卿意!你凭什么让她起来!”
我绕过她去拽小春。
她一把拉住我,拉的我一个趔趄。
“放开我!”
“我不放你又能拿我怎么样!”
我有点生气了。
顺着她的力道一撞,她果然脚下一滑摔在地上,我看准时机扑过去掐住她的脖子,揪下她一根银簪,对准她的脸。
丫鬟们慌了,想来拉我,我把簪子又靠近几分喊道:“滚开!”
“我是不是说过别惹我?”这句话是对杨清舞说的。
杨清舞明显有些害怕了,她能感觉到,我是真的敢划她的脸。
我瞪她一眼,举起簪子直插进她头顶上方的土地里,她以为我要杀她,尖叫一声。
我起身拉上小春回了院子,避免成为犯罪嫌疑人。
“你为何跪着?”
“岳氏身边的嬷嬷说我照顾小姐不力,让小姐受伤……”
我恨铁不成钢道:“然后你就跪了?!我平日里怎么教你的?!”
小春沉默了一下摇摇头,说:“那时候还没跪。”
“然后我啐了她一口说去你妈的……”
“…小姐我是不是做错了呀……”
我沉重地看向她。
小春羞愧难当的低下头。
“下次骂她祖宗十八代,跪了也不亏。”
我再见到小九,是在墙头上。
他坐在椅子上,搂着一只猫,抬头看向我这个爬人墙头的不速之客。
四目相对,我感觉得说些什么缓解一下尴尬。
“…你吃饭了吗?”
小九摇头。
我贼笑一声,“正好,我也没吃,一起吃吧。”
他自己推着轮椅走了。
我从墙头跳下来,才发现小春这个没文化的把标注九少爷的九字写成了“酒”,我差点以为摸到了左相家的酒窖呢!
阳光正好,暖暖地通过门框洒进来,我坐在饭桌上狼吞虎咽。
阿娘以前总说,阿意的嘴,能吃掉夫家一半家产。
小九闭着眼晒太阳,有一下没一下地给猫顺毛。
好像并不关心我来干什么。
“我吃完了!”
“嗯。”
我走出几步,回头看他,他慵懒地靠在轮椅上,手里已经拿着一卷书在看。
“你姐呢?”
“进宫探亲。”
“那你为什么不去?”
“不想去。”
“你在干什么?”
“看书。”
“看书做什么?”
“静心。”
“别看了,咱们出去逛逛吧。”
“母亲让我待在家里。”
格外冷淡。
“你为什么生气?”
我坐在门槛上看他。
“你怎么……”他怔愣着抬头,对上我的眼神后又迅速转头否认道:“我没有生气。”
小九很少生气,或者说几乎没有。
我之前唯一一次见他动怒是上一次在舞阳楼门口,我拎起石头给一个地痞砸的头破血流,那群无赖围过来,小九叫我跑,我没听,硬扛着打,冲进去铆着那一个人扇巴掌。直打的他头昏眼花求饶说姑奶奶下次我再也不敢多嘴了,才停手。
那时候我再回头,他已气得咬破了嘴唇,眼睛有些发红。
我还冲他比了个耶。
我并没有觉得哪里做错了,那之后至少有我杨卿意在的地方,没人敢偷偷议论一句他的腿。
此时正是夏天,小九的院子里种了一棵木棉树,已经开了一树的花,我看这颜色好看,心下喜欢。
见他久也不说话,我拍拍屁股站起来。
“上次你没看到我的舞,这次补给你吧!”
小九抿着嘴唇不说话。
“你好好考虑袄!错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!”
他干脆扭过头。
“……”我默默比了个中指。
“你推我干什么?”被我强制推到庭院里的小九面无表情的问。
“看我跳舞。”
“不是说错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吗?”
“有”,小兔崽子真墨迹,“我是连锁的。”
他还想再说些什么,我捂住耳朵不听,跑到木棉树下瞪他。
他闭嘴了。
阳光恩赐一般洒在我身上,为我镀起一层柔柔的金纱。一阵清风吹来,带落一片花雨,拂起我鬓边柔软的发丝,我抬起头对他笑。
抬袖转身之间,水红色的裙摆随着我的动作飞舞,下腰、抬腿、挥袖…串了铃铛的手镯叮叮当当地响起来,仿佛在奏一首古老的曲。
跳舞的时候,我就只是杨卿意了。
我亲娘是这天下最会跳舞的女子。
她十三岁成名,十六岁成亲,二十岁离世。
格外短暂又格外美丽的一生。
我是天下第一舞娘的女儿。
所以,即使我娘死后京城人才辈出,坊间也流传着一句话:
京中女子皆善舞,唯有卿意是惊鸿。
但我十岁之前,是不会跳舞的。
我以衣袖半遮面庞,看他在树荫下,望着我出神。片刻后,他病白的脸上缓缓绽出一个浅浅淡淡的笑来,眉眼温和,如寒冰消融、万物初生,世间美好方兴未艾,一切都尚可期待。
“新生。”
“嗯?”
“这支舞的名字,叫做新生。”
小九的表情很复杂,此刻他的眸子仍然黑亮沉静,可眉头轻蹙,略薄的唇也抿起。
往日里他看什么都是淡淡的,无甚悲伤、却也不曾有多欢喜。
亲人爱他,生怕失去他,告诉他这样就很好了,这样安稳生活一辈子、当个富贵闲人就很好了。
朋友敬他,和他说修时兄如此才学,已经很不错了。
下人尊他,哄他说公子不必过于操累,身体最重要,别的他们做就可以了。
可是小九啊,这不是你想要的,对不对?
他如此天赋心性,就算抛开左相公子的名头,也该是世间最明亮的那个少年人,鲜衣怒马、倜傥风流。
我仿佛看到了十岁见到的那个男孩——这京城中,最贵气的小公子。
乔戊。
他优秀矜傲,却还是对我说:有些事,做不到就是做不到的。
肉眼可见的不甘心。
我放下衣袖,站直身体,恳切地看向他一字一句认真道:“前程有日月,勋绩在河源。”
他似有些动容,张开嘴想说些什么,却又咽了下去。
和我对视半晌后,他抬手支在额头,这只白皙且骨节分明的手挡住了他上半张脸,我站在不远处,能听见他低低的笑声。
有些无奈,又带着十足的轻松。
乔戊握拳支在太阳穴,歪头看着我,仿佛整个人如释重负,不再是隐隐地紧绷着。
好像是我的错觉,他看向我时的眼睛比往常亮了一些。
猫儿不知何时从他的怀里逃跑,此刻依偎在我脚边,亲近地蹭着我的小腿。
我蹲下身,伸出手,它竟不同之前那样懒懒的蔑视态度,反而亲亲热热地舔我的手心。
“杨翊,”
我抬头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
他俯视着我,眉眼温柔,又重复了一遍我的话:
“前程有日月,勋绩在河源。”
我想,他懂了。
日子过得很快,一转眼,就是乔莘的及笄礼了。
我提前三个月就让绣娘开始赶制参加及笄礼的衣裙。
又提前半个时辰就到了左相府上。
比起今天的主角乔莘,我反而更紧张些。
“你来的倒早。”
乔莘端坐在铜镜前,任由侍女们给她梳头发。
她的头发乌黑,眉毛细长,一双杏眼笑起来就像月牙儿似的,带着江南娘子特有的温婉。
跟我待久了,倒也多了些北方的泼辣。
“三娘子。”我认得这个说话的,是乔莘阿娘从南方带过来的娘家嬷嬷。
“云嬷,叫你准备的东西可拿来了?”
云嬷应了一声,拿出一个木盒。乔莘得意地瞅我一眼,从中拿出两块玉佩。
我接过其中一块,是上好的羊脂玉雕成了长命锁的模样。
“这是我老家的习俗,女子及笄时都要戴一块玉,保平安的。”
我感动地痛哭流涕:“好大儿,爹没有白疼你…”
“滚!”乔莘笑骂道,“这玉是皇上赏给我大姐姐的,她记得我生辰快到了,让宫里最好的匠人给我打的,边角料弃之可惜,多打了一块,便送给你吧。”
我挂在了脖子上。
“夫人给你取了字吗?”
盛国的女子历来皆是及笄时取字,只有我不一样,卿意是我娘在临死之前为我选好的小字。
“取了,一会你就知道了。”
我撇嘴。
很快,嬷嬷来请我出去,左相夫人请了娘家姐姐的女儿来做正宾,我是赞者,负责捧礼簪和字牌。
我跟着正宾姐姐到了正厅,跪坐在一边,跟着流程走。
终于,到了递字牌的时候,我看清了上面的字——绣毓。
乔莘,字绣毓。
好听的紧。
又有一块字牌,正面朝上,和“绣毓”摆在一起——承珏。
那位十七岁的小将军。
我偷偷看乔莘,她难得的羞红了脸。
这门亲事,就算是定下来了。
我由衷的为她高兴。
接下来的日子里,我便很少见到她,据每回来送礼物的云嬷所说,三娘子正在家待嫁,准备做一个漂漂亮亮的新娘子。
我懂了她的意思,慢慢的也不再去打扰乔莘。
这一别,便有半年多不曾见面,我十五岁了,但我的及笄礼,她没有来参加。
我派人送过去的信如石沉大海,她与小九,皆无回音。
我隐隐觉得不太对劲。
就算左相家教森严,小九和我男女有别,收不到信,乔莘也不会收不到,收到不可能不回信。
有什么事,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。
派小春出去探听,仍一无所获,我愈发焦虑,直到有一天,
宸妃娘娘邀我进宫参加百花宴。
宴会上的事我已记不太清了。
我只记得那位在乔莘口中温柔可亲的大姐姐看到我时莫名的敌意,和推我入水时怨毒的眼神。
越清池的水很冷,冷的我浑身刺痛,犹如被千万冰刺贯穿身体,四肢僵硬,不得动弹。
体面的衣裙浸水后成为了最沉重的负担,拖着我不停下坠。
我像一尾被网住的鱼,越挣扎便越被缚的厉害。
意识清醒的最后,我似乎落到了最深处的水底,卧进淤泥里。
一阵混沌。
我在头疼欲裂中醒来。
淡紫色的帐顶,不是我的房间。
意识慢慢回笼,我浑身如坠冰窟,止不住地颤抖。
在头脑混沌之时,我曾听见有人在床边说话。
好像有宸妃,还有父亲,他们声音压低,话露锋芒。
一场并不激烈的争吵…或者说是一场阴谋的开端?
“娘娘不必嘴硬,成王败寇,今日便有分晓。”
“你怎敢?!陛下不会如此无情。”
“你且看他会不会。”
“你……”
我艰难地用胳膊肘支撑着坐直身体,下床时身体不稳,额头直撞在床沿,磕出一片青紫。
我却感受不到太多的疼痛,一个奇异的念头出现在我脑海中,直吓得我手脚发麻。
我强自稳了稳心神,穿上外衣偷溜出门。
此刻已是深夜,我诓骗了城门守卫,说是宸妃娘娘邀我吃酒,刚才方将将转醒,若再不回去,老父恐怕心焦。
守卫见我不似作假,又确实是右相家的嫡出小姐杨翊,便给我让了道,又借我一匹马。
我纵马急奔,一路上心如擂鼓,轰隆的风声从耳畔略过。
直到我远远望见了那冲天的火光。
左相府。
“乔莘!”我强忍泪水,压低了声音喊。
“小九?”“乔莘!”
“叔父!
“嬢嬢!”
“小九!”
我怕极了。
前院不停的传来兵戈之声。
我行至一处小院时,背后突然有人将我拉了进去。
我还未喊出声,立刻被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。
“是我。”
是乔莘。
我慌极怕极的一颗心此刻才落下一些。
我回头,“小九呢?”
“我把他藏进柜子里了。”
我打开柜子,小九闭着眼睛倒在一旁,一个小书童八九岁的样子,正紧紧捂着嘴巴,满脸泪水,一声也不敢发出来。
“怎么回事?”我颤抖着声线问她。
乔莘仿佛长大了很多,她双眼布满血丝,沉沉地看我一眼,仿佛嚼碎了满腔恨意似的一字一句道:“有人要我们全家的命。”
“什么人敢要左相的命!!”
乔莘不再说话了。
我脑海里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成王败寇,今日便有分晓。”
火舌已经卷到了屋子,烧的劈啪作响,我却浑身发冷。
还有谁呢。
乔莘看我似乎是明白了,她自嘲似的冷笑一声,摇摇头。
我不知所措,只能紧紧的攥着她的手,不停地重复着“对不起”,大滴大滴的泪水砸下来,不知何时,我也已经泪流满面。
“你有什么对不起的,你爹是你爹,你是你。”
我咬着嘴唇压抑呜咽声音,乔莘反握住我的手说:“最多一刻钟,我爹的部下就能赶过来,我今日必死无疑,但是小九……”
她哽咽了一下,继续道:“小九是我唯一的弟弟,我乔家唯一的男孩,他得活下去……”
我满眼泪水,眼前的景像都变得模糊,只觉得有锯子在我的心上来回拉扯。
乔莘是我唯一的朋友。
她说,她要死了。
她要死了。
是我爹要她死。
我喘不过气。
“求你了,卿意,你答应我,好不好?”
我能说什么呢?
我当时什么也说不出来,一边狼狈的用衣袖抹脸,一边拼命地点头。
她让我也进柜子里去。
我抓起地上的弓:“我、我跟你一起…”
乔莘夺了过去,“我是乔家的女儿,我今日死得其所,但你不是,卿意。”
“算我求你,带着小九逃出去,今日之后,好好做你的大小姐。”
“别为我报什么仇,那是乔戊的事。”
“你好好的活着,便是帮我了,也不枉我们姐妹一场。”
她把我塞进柜子。
“这本来是你的及笄礼物来着,”她笑的悲哀又无奈,“今日必要沾血了。”
“抱歉。”
为什么要对我说抱歉呢?
我才是…罪人啊……
不知不觉,快到冬天了。
我身子不好,颇为怕冷,每每出门行走,都要备个小手炉。
见我来了,宸太妃冷淡的面容上便露出些真情实感的欢喜。
“去,再添些银炭。”
我哭笑不得:“再烧你这屋子都进不得人了。”
“坐会儿便习惯了。”
我摇摇头,“屋里太闷,出去走走吧。”
“也好。”
宸太妃屏退左右,同我在亭子里小坐。
“距你上次来,已有不少时日。”
我捧着手炉靠近脸,天寒地冻,有点冻脸。
“再有几月,便是年关了。”我笑着看她道:“来和你说说话,也好过个安稳年。”
宸太妃拉着我的手拍了拍,“知道了,我只盼你们俩安安稳稳,好好过日子。”
我轻笑一声,看着她纠正道:“我们仨。”
她愣了一下,眉梢染上喜色,“你有了?”
我把手炉放下,在她面前转了一圈:“不像吗?”
宸太妃忙扶住我,“祖宗,你可仔细些。”
“你生的瘦,有喜也不显怀。”
“王爷知道了吗?”宸太妃笑的温柔,仿佛我是个宝贝似的,扶我坐下。
“还没有,今日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,作为他打了胜仗的礼物。”
“你呀……”
两个月前边境来犯,皇上派沈戊出征,三天前传来捷报,我军大获全胜。
今日便是他回来的日子。
皇帝大摆宴席,要为摄政王接风洗尘。
太妃同我一道去,一路上我心情都不错,待坐定后,我摸着肚子小声道:“宝宝马上就要见到爹爹了,开不开心呀?”
“嗯,娘亲也很开心。”
太妃笑着摇摇头。
好心情一直持续到我看见沈戊身后的那个女孩子。
我的美丽面庞立刻拉长成赵本山同款。
一阵寒暄后,女孩子上前行礼,说自己是元国公主,此次前来是想与盛国结秦晋之好。
说完,还颇有深意地看了沈戊一眼。
“宝贝,你爹死了。”我摸着肚子冷笑道。
宸太妃被刚喝到嘴里的茶呛到,一脸惊悚地劝我:“倒也不必。”
“哦?”皇帝一副不怕事大的狗逼模样,“公主这是有心仪之人?”
元国公主得体一笑:“不错,正是贵国此次主将,摄政王殿下。”
突然被cue到的沈戊条件反射地看向我:我不是,我没有。
我嘴角勾出一个冰冷的弧度。
沈戊眼神一凛,迅速反驳:“我已有家室。”
元国公主含情脉脉地看向他:“将军如此容貌本领,元华倾慕已久,愿终身侍奉将军与姐姐。”
言下之意,就是做妾也可以。
你妈的。
我不可以。
“不行!”
“不行。”
宸太妃和沈戊的声音同时响起。
元华的眼神立刻扫过来,我毫不示弱地瞪回去。
她轻蔑一笑,像是锁定了目标。
“想必这位,便是王妃姐姐吧?”
我腼腆一笑道:“公主可别这么叫我,算命先生说我命中克妹妹。”
“……”元华丝毫不见气馁“我国有个习俗,若是女子看上了有家室的儿郎,正妻却不愿意,两人便可比试一场,赢者说了算。王妃可愿同我比一场?”
“比什么?”
“箭。”
“好。”沈戊来不及阻拦,我已脑袋一热起了身。
太妃刚想开口,我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,示意她不许认怂。
皇帝饶有兴味,吩咐人去给我俩准备弓箭。
元华睨我一眼,抬手搭弓,十箭中八。
我表面稳如老狗,内心慌得一批。
我为什么要答应来着?
淦!
我手在微微地颤抖,弓身上的花纹好像嵌进了我的血肉,我的心也同手一样,沉沉地坠下去,提不起来。
“王妃?”
皇上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,我猛地吸入一口冷气,贯穿四肢百骸,终于清醒过来。
鼓声阵阵,这次我谁也没看,从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红环箭,手下翻转,搭箭扣弦,一套动作行云流水,仿佛重复了成千上万遍。
弓弦被拉满的声音像一把钥匙,慢慢打开了我记忆深处那扇沉重又古朴的小门。
“一支平头箭,定你我输赢。”
我想我该有三年未曾拉弓。
“六十八支青羽箭,三十四是乔绣毓,三十四是杨卿意。”
大旗被吹的猎猎作响,我缓缓闭上酸热的眼。
“杨卿意,莫开弓。”
开弓没有回头箭。
“我回不了头,你得回。”
该放弦了。
我好像对谁发过誓似的,不再开弓。
“杨卿意,莫开弓。”
突然,箭被从我手中夺走,
转瞬,是酒坛碎裂的声音。
我睁开眼睛,沈戊正收回手,如墨的眸子深沉无波,对我轻轻挑一挑眉,平静道:“赢了。”
那样熟悉的矜傲神情,实在太令人心动了。
“这算什么赢?!”公主气得跑到我们面前跳脚。
“嗖——”
一支箭擦着她的脸飞过,众人悚然惊呼,
新箭劈开刚才那支箭,正中靶心,一起钉在坛后大树上。
惊呼戛然而止,死一般的寂静。
再抬手,九箭全中。
无人出声。
我收回弓,扯起一边嘴角,漫不经心又颇为挑衅地一字一句道:“我,赢了。”
同十二岁那年一样。
公主不知是吓得还是恼得涨红了脸,狠狠瞪我一眼,跑走了。
皇帝沉默半晌后,抚掌大笑。
“不愧是,摄政王妃。”
我睨他一眼,附和道:“对啊,不愧是我。”
皇帝一噎。
看他这幅样子,太后清清淡淡地笑起来,温柔地小声宽慰他道:“哈哈,叫你嘴欠。”
皇上:“……”
“怎么不告诉我?”
我窝在沈戊怀里,暖炉烤的我昏昏欲睡,“唔…怕你分心。”
他不接茬,我迷迷瞪瞪睁开眼睛,把他的手放到我肚子上:“姐姐说许是男孩。”
沈戊拿下巴蹭蹭我头顶,闷闷出声:“她怎么也比我先知道?”
我失笑道:“今天早上我进宫时才同她说的,不过比你早了几个时辰。”
“姐姐在宫中这么些年,都是一个人熬着,如今知道你妻儿美满,她也能对未来有些盼头。”
沈戊搂紧了我,“她曾想杀了你。”
我不以为然道:“现在我不是活的很好吗?”
“那是因为你连夜出宫来救我们,阴差阳错之下躲过了她的人。”
“当时那种情况,她难道不该对我动手吗?”
我握住他的手,“我与乔莘可以说是从小一起长大,但我跟姐姐并不熟识,那次去百花宴,才算的上第一次见面。”
“政敌之女,近在眼前,换做是我也忍不住得把她推下去。”
“小九,”我直视他道:“姐姐是你唯一的亲人了。”
“我还有你和孩子。”
我沉默着盯沈戊半晌,他叹了口气后终是点点头。
我满意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睡觉。
当年宸妃娘娘未曾料到我父亲会这么早动手,便想借我落水之事警告一下他,没想到他丝毫不在意我的死活,当天就蛊惑皇上下密旨动了手。
若他不至于那么狠心,宸妃第二天就会找理由把杨清舞召进宫里,再以她挟制右相。
可是我的好父亲啊,怎么会甘心受她的挟制呢…
而我因为半夜出宫,机缘巧合之下躲开了她派去的杀手,捡回了一条命。
也幸亏我出了宫,才能至少救下小九,也就是如今的沈戊。
可乔莘…
我突然想起很久之前,我同她比箭,仗着天赋,每次都要笑她技不如人。
赢了她,我每每皆是扬眉吐气,现在回想起来,却只遗憾没有让她一回。
到最后,我能留下来的,只有从尸体堆里匆忙捡回来的两支箭。
一支箭尾刻着杨卿意,一支刻着乔绣毓。
若她还在,现在我也是要叫她一声姐姐的……
“小九,我想乔莘了。”
“…嗯。”
乔莘生前酷爱穿红,每次看到红色,我总能想起她,想起她跳舞的样子。
小九大概是,自那之后就不穿红了吧。
这样才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,几十条人命压在身上,不得安息。
“她实在是等了太久了,”我闭着眼,磨挲着肚子,“过年之前,该拿仇人的血祭她。”
“嗯,快了。”
好。
快了就好。
乔莘,快了,你再等等。
孕者觉多,我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。
一夜无梦。
新年之前,我肚子已有些显怀,每天大多数的时间都窝在房间里,从一加一到等差数列,从床前明月光到沁园春·雪,尽心尽力地给孩子做胎教。
外面纷纷攘攘,夏竹一天比一天消瘦,每次我一叫她,就会吓得她一哆嗦。
久而久之,我便不再理她。
今年最冷的时候,右相府被抄了家,圣上仁慈,下人皆被遣散,杨家众人处以斩刑。
沈戊蛰伏这么多年,早就算准了一击必杀之,再加上我将之前和右相暗中传递的陷害摄政王的书信呈于圣前,清净寺的住持也被扣进天牢,刑具之下,尽数招认。
至此,右相算是倒了。
那之前,右相似乎也有所预感,曾让岳氏来求见过我,她诚惶诚恐地跪在地上,我靠在榻上面无表情地看她。
“右相夫人,”我敷衍地扯了扯嘴角,“你当时纵容杨清舞使那些下作手段对付小春的时候,怕是想不到会有这一天吧?”
“娘娘!千错万错都是蠢妇的错,如今你也已经为人母,求求您放我的孩子一条生路吧!”岳氏痛哭流涕着磕头。
我懒得去分辨其中几分真心,几分假意。
“替我转告右相大人,父女一场,我已为他做了足够多的事报答他,是他自己没本事扳倒沈戊,既然已经走到如今这个地步,便是成王败寇,该学着接受惩罚。”
“你竟一点不怕自己也脱不了干系?!”岳氏通红着眼,恨意犹如实质。
我听见了这世间最好笑的笑话。
“你到底怎么能这么蠢啊,右相夫人,”我笑得眼角微微湿润,我拍拍肚子,“这里是沈家的孩子,我是沈家的人。你,和杨清舞,才是杨家人。”
“我是成王,你为败寇。”
那之后不久,我就听到了杨府破败的消息。
处刑那日,我远远的站在人稍微少的地方,小春护着我不被人碰到。
刽子手手起刀落,有人带头叫好,便有好事之徒也跟着起哄,所以他们死时,整个人群都爆发出叫好声。
我抬头看向天空,缓缓闭眼,最干净的阳光洒在我脸上,我早已干涩的眼窝终于流出热泪,一如那个晚上一样滚烫。
“小姐,我们回吧。”
小春的声音嘶哑,我心中一痛,拍拍她的手。
“好。”
“夫人!”刚上马车,便有侍卫匆匆跑来,“夏竹姑娘服毒了。”
我抬头看向刚刚待过的酒楼,嗤笑一声道:“收拾干净,快过年了,别平白给人家小本生意添晦气。”
“是。”
小春扶着我的手紧了紧,我宽慰她道:“给她留了全尸,算便宜她了。这段时间吃里扒外,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她给右相报了多少次信儿?”
“小姐这段时间很辛苦。”
她扶我进了车厢,里面铺了好几层厚厚的毛毯。
我略显疲惫的坐下,“我不辛苦。”
杨清舞这个狗东西,之前竟想把小春卖去青楼,幸亏琉花馆馆主认出小春,出了高价把她买下来,又汇报给沈戊,才救回她。
馆主买下小春的时候,她发着高烧,意识很不清醒说着胡话,沈戊请了几位御医,嗓子却再也治不好了。
原本小的时候,我娘刚走,每天都是小春唱着歌哄我入睡的。
不知何时,我又睡着了。
杨家倒台,我真是吃嘛嘛香,睡觉都不做噩梦。
我走出车厢,果不其然看见沈戊站在门口,见他在,我立刻蹬鼻子上脸,开始耍赖,伸出手要他抱。
沈戊无奈,认命地把我抱下车。
我俩牵着手溜溜达达地往我的院子走,今天天气很好,我摸着肚子开口:“你什么时候发现我是卧底的?”
沈戊刻意放慢了速度,“水患,右相不知何处借的胆子敢来咬我。”
我捂着嘴笑,他看我一眼,“想必是算计了我单纯善良的夫人。”
我一副伤心极了的样子:“所以说,你说我是卧底?”
“……?不是你说……”
“我如今怀着你的孩子,你却这么对我,坏男人!”
“……是我错了。”沈戊叹了一口气,认栽道。
又惹得我一阵大笑。
到了房里,我翻出那两支箭,杨卿意、乔绣毓两个名字一看就是乔莘自己刻的,歪歪扭扭,丑的很。
我闭着眼睛将乔绣毓那支箭抵在额头,“乔莘啊,今日,你终于能闭眼了。”
“她会很开心的。”
沈戊从背后抱住我。
我仿佛又看到乔莘跳着脚骂我作弊,看她一袭红衣衣袖翻飞,看她搭弓射箭泣血大喊:“我生且搭弓,死后也要化作厉鬼,索走你们这些腌臜畜生的命!”
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女子。
“我们还有很多年,我们会活得同三姐想的那样好。”
“嗯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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