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卫东退休前是机关的一名小科员，为人老实谨慎，没有大才干也没有坏毛病，所以虽然没弄个一官半职，人缘混得不错。退休时，单位给隆重举办了一个仪式，有些同志甚至动了感情，一再表示单位就是张卫东的另一个家，什么时候想家了呢，一抬腿就来坐坐。可退休后还不到三个月，大家的热情就减退了，张卫东虽然经常去遛两圈，大家却都忙得跟看不见他似的，于是自己知趣，除非过春节去参加个茶话会，其他时间就让给年轻人大有作为去了。

就这么待家里三年多，为了消遣，花草也伺候过，鸟鱼也伺候过，可都没有常性，过不两天就扔下了。老伴退休早，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岁月静好，老张不这么认为，总感觉缺点什么，于是就经常找老伴的别扭，都说六十耳顺，可他就觉得老伴说什么都不顺耳，两个孩子在外地偶尔打电话嘘寒问暖他也觉得虚情假意的。

有一天他拎着马扎外出看人钓鱼，走在路中间的时候，心里面突然涌上来一股懊丧：古人讲究立德立功立言，我这一辈子立德立功谈不上，他妈的难道就不能立个言？邻居家二丫头自费诗集都出三本了，虽然我看不懂，可人家毕竟留下了点什么，不行，我得当作家。决心已定，惊魂未定，一辆轿车得亏刹车及时，要不差点撞上他。一个年轻人从车窗里抻出头来，骂骂咧咧的：老头，祝您长寿！

张卫东楞了一下，昂头回了一声：谢谢！这一回应倒让年轻人瞠目结舌，寻思这敢情不是遇到了个神经病？于是不再纠缠，一脚油门扬长而去。

张卫东拎着马扎拐了个弯，溜达到邻居杨国庆家去，看到二丫头杨艳艳正在那里打电脑，就悄悄坐到她身后看。看了半天，杨艳艳回头来说：张大爷，您这么着看人脊梁骨，俺老瘆得慌呢，您这是干啥？

张卫东就说：我来向叶孤桐学习学习。叶孤桐是杨艳艳的笔名，张卫东老是不理解人写作就写作吧，为啥还要改名换姓，难不成找算命先生看过？杨艳艳说：哎吆可不敢当，您想学电脑？张卫东说：如今谁还不会打电脑，我想学习怎么能当个作家。杨艳艳说：老骥伏枥志在千里，您有这心思，那可就成功一半了。但在这之前呢，您最好加入一个作协。

张卫东说：我没有作品怎么加入？

杨艳艳说：那就更得加入，这样才能学习提高，而且呢，大家互相帮衬，发表的机会就多了。再说，人熟是一宝，如果你凑巧和大编剧大作家混熟了，只要那么一带，你就很快出道了。张大爷，您这岁数，出名可得趁早呀，不要不好意思。

张卫东说：这我明白，不就跟在单位里混一个道理吗，多往领导跟前凑，好事总少不了。

张卫东就让杨艳艳推荐加入了县作协。县作协秘书长一看张卫东是个正经单位的正经人，闭着眼就盖了同意章，然后表示欢迎并勉励了半天。问：您现在有什么写作计划吗？张卫东想了半天，脑子里一片空白，说：暂时倒没有，但我觉得吧自己阅历丰富，肯定能写出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来的。秘书长就强调了：光自己满意可不行，得社会认可，人民满意。张卫东说：那这意义就大了，我得好好考虑考虑。

还没容得他考虑周全呢，成为会员的第二天就赶上作协换届，就光荣地参加了大会。有了组织，有了会议，生命就有了仪式感，张卫东觉得自己真是枯木逢春，在家里也有笑模样了。可是老伴反过来给他弄脸色了：作吧，你就作吧，搞文学的不都浪漫的浪吗？跟那些娘们们过去吧。张卫东说：你这老娘们怎么这么低俗呢？一点也不文明！老伴回嘴：富强民主文明和谐那是国家层面的价值观，咱公民的价值观是爱国敬业诚信友善，对待老不着调的用不着友善！你就跟着那什么叶姑娘腚后狼窜吧！作去吧！

张卫东咬牙切齿来到了会场，来到了会场，烦恼也就一哄而散了。大家都在互相久仰大名，搞得自己好像已经名扬海外拿到了诺贝尔文学奖了似的。这让他的决心更大了，尤其是某年轻干部亲临讲话，对作协计划进行了指导，譬如小说创作组争取在年内写出五部国际叫得响、三十部国内知名的长篇云云。新任县作协主席信心满满，高调表态，不但要完成而且要超额完成，要向龚古尔诺贝尔发起总决战。气氛十分热烈，风云激荡在胸，让张卫东进一步热血沸腾，血压蹭蹭冒到了二百四十五。

会开完了，经费所限，没有管饭，于是大家云开雾散。相熟的凑到小酒馆，不相熟的被有钱的作者拢到一块请客熟络门道、交流创作经验去了。张卫东因为刚入行，几乎没人搭理，但他觉得文学本来就应该是个甘于寂寞的行当，不去凑热闹也行，当然凑凑热闹更有面子，但总不至于去膘人家桌子腿，跟八辈子没见过饭似的。这叫文人的气节，对了，气节。

溜达在街上，突然有人喊他，一看是秘书长。秘书长解释说，刚才开了个主席办公会，研究了一下分工和创作问题，所以没来得及招呼老张。然后又说，对了，协会今年任务重，所以呢对新人格外青睐，也给分了创作任务，而且要务必完成，鉴于老张经验丰富有着数十年的公文写作功底，所以交给他两个长篇创作任务。

其中一个要达到国际标准，拿到布克奖提名；第二个要达到国内上流水准，拿到茅奖提名。

张卫东脑子没转过圈来，说道：我这还一篇小说都没发表过呢，而且怎么写小说都没学过呢。秘书长笑了笑说：老张啊，思想上不要有包袱，不要老是讲客观条件，你看你这么有基础，而且有热情，都会克服的。再说了。他小声附着张卫东的耳朵说：您只要写出来就行，发表不发表的您就别多虑了。

张卫东说：这立德立功立言可是千秋功业，怎么能马虎呢？《红楼梦》可是写了十多年呢。

秘书长又笑了：《红楼梦》它得过奖吗？

张卫东：那不是古代的事了吗？

秘书长说：对啊，古代的事咱提他干嘛？

张卫东说：那你也得肚子里有啊。

秘书长说:不是说了嘛，搞文学又不是生孩子，这不是肚子里有的问题，是脑子里有没有的问题。

张卫东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、颇有水平，不知不觉就认识到自己一定能够写出轰动人类的作品来，而且就是在今天。

张卫东红光满面哼着小曲回到院里，杨艳艳说：呦，看来大有收获呀！怎么样，我就说写东西必须先得加入作协吧。

张卫东说：对！太对了！

杨艳艳说：您的收获是什么呀？

张卫东说：我也要改名，取个包管哪里都叫得响，人人都忘不掉的笔名！

杨艳艳说：当真？

张卫东说：对！我决定了，我的笔名就叫做“世界名”，以后啊，我每写一篇文章都是“世界名”作，每出一本书都是“世界名”著！

2021.12.30

壹点号东夷昊